茅盾:有志者

  茅盾:有志者

  睁开眼来,两片嘴唇轻轻一松,就有一个烟圈儿从他嘴边腾起,摇摇摆摆去了一段路,然后停住,好像不知道上前好呢转弯好,得站住了转一转念头,这当儿,那圈子一点一点扩大,那烟色也一点一点变淡起来,大到不能再大,淡到不能再淡,烟圈子也就没有。

  这不过是几秒钟间的事情,然而躺在那里看着的他,却觉得很久。他第二次(略为有点性急)把嘴唇再那样一松,这回是两个烟圈儿出来了,厮赶着似的,一前一后,前面那一个在一尺路以内就胀破了,后面那一个却赶过头去,去的很快,因为很快就来不及扩大,他一边看着,一边心里就想着,这一个也许可以达到帐顶罢?但是忽然像中了风,那烟圈儿一下子就消得毫无影踪。

  他有点失望。再张嘴。可没有烟圈儿。只有一团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口气和烟的混血儿。于是下意识地把香烟屁股放在嘴角,用力吸一口,屏住气,打算如法炮制,这当儿,他夫人的脚步声从房门外来了,是夫人的脚步声,决不会错。老是像拖着鞋皮拖噜拖噜。他一听见就会头痛。他会立刻想象到自己的脑袋摊平了成为地板,而他夫人的鞋底拖过!而且,他好像已经是地板了,他看得见夫人鞋底粘着的煤屑,鱼鳞,青菜梗。他忘记了制烟泡泡儿,忘记了有满嘴的烟在那里,烟呛住了喉咙,咳咳咳他两手捧住了脑袋,睁圆着一对恨极了的眼睛。

  又是我打搅你了。夫人是一目了然的,可是,你看,阿大撒了我一身尿,不换件衣服怎么成?

  他苦笑。夫人进来总是有理由的。然而,他讨厌他夫人屡屡进来,也是有理由的:他不趁这暑假的期间写成一篇创作,难道等开了学一星期二十小时的课,百来本作文簿那时倒写得成么?难道因为阿大会撒尿,夫人要换衣,他就活生生牺牲了稳可以到手的创作家的头衔么?不成的!那怎么对得起他自己呢!他的人生经验,他的天才,他的五年来朝思暮想的一鸣惊人的大抱负大计划!五年前他毕业的当儿,不是早已在师长和同学面前简直是在全世界面前,宣言他要精心结构创一部作么?已经蹉跎了五年了呀!不成的!那个简直不成话!

  然而夫人的进来总是有理由的,他只好苦笑。

  然而更糟的是他夫人换衣服竟比他做文章还难。这个女人总是那么拖拖沓沓!而且阿大又在下边哭起来了。这孩子,哭门一开,起码得二十分钟,像母亲。他忍无可忍似的从床上跳起来发话道:

  嗨!你这人,阿大总是要撒尿,你总是要换衣服嗯,要换衣服呢,那你不好把衣服多放几件在下边么?

  嗳嗳,只有你才想得周到呀,这已经是换到第三件了,这一早上!

  他夫人一面说,一面把一件淡灰色很短的单旗袍拎在手里相了一相,就披上身去。她扣好了大襟头的钮子,低头看看,忽然自己笑起来,从前就时行这么短!她自言自语,再扭过头去看看后身。皇天在上!她穿一件衣服也像他做文章!

  他无可奈何地再往床上一躺,叹口气,喃喃地说:

  哎,哎,总得有个书房书房;没有书房,产生不出哎,伟大的

  他没有说完全,就觉得喉咙头梗住了。哇哇下边的阿大即已由示威变成了开火。夫人赶快跑。到房门边,她又回头朝她丈夫看了一眼,像是含嗔又像是安慰,轻声说:

  何苦呢!暑假末,休息休息好啦!

  他皱了皱眉头,不回答。何苦呢!他心里也这么说了一句,可是阿大要撒尿,夫人要换衣服,当真比他的事业还重要么?笑话!可是,可是,夫人这句何苦呢,近来常常挂在嘴头了。真不应该!人家做老婆的,激励丈夫,给丈夫安排着一个适宜于创作的环境,她呢,倒反打退堂鼓。气数!而且而且,她自己整天捧住个阿大,就好像人生的意义整个儿有了。看我,五年前的计划,理想,还不是一古脑儿收起?她还这么说呢!没志气!想不到她会变成这么平凡的!只好随她去,然而害得我也平凡,却是不可恕的。他心里流泪地说,点着了一枝香烟,又叹气。

  这一回,他不制造烟泡泡儿,烟从口里接连喷出来,又从他鼻孔里;不多会儿,他的脸上罩满了一阵白烟,他在烟中看见了五年来的过去。他在烟中看见了新婚不久后的他夫人和他自己。夫人那时穿的正就是刚才换上的那件短得奇怪的淡灰色单旗袍,然而比现在美。

  吃过午饭,阿大照例睡一觉了,夫人在楼下轻手轻脚料理些杂务,时时侧着耳朵听。橐橐橐的皮鞋声在楼板上响到窗前又响回去。夫人听了会儿,忍不住抿嘴笑,笑过了又皱眉头。这样难产的创作应当是好的罢?

  忽然皮鞋声橐橐橐地响到楼梯头了。忽然又停住。夫人关心地朝楼梯那边望了一眼,忽然皮鞋声响下楼梯来了,丈夫脸上是一股心事。

  夫人赶快迎上去,一个笑靥,低声说:

  怎么下来了?要什么,你叫一声就好啦,我老在这里留心听你。

  他摇了摇头,朝他夫人脸上看着,似乎有话要说,但是眉头轻轻一皱,就橐橐地走到客堂里,那走法大有神经病的样子。轻些!阿大夫人跟在后面警告。他好像浑身一跳,就站住了,朝摇篮里睡着的阿大看一眼,懒洋洋地坐到一张椅子里去了。夫人跟到椅子边,一手搭在他肩上,正想开口,他倒先说了,一个个字都像经过咬嚼:

  想来,想去。这环境里,断乎断乎,写不出,好创作。

  那你就不用写罢。暑假

  哎,先来个不用,不是办法!摇着头,加强那不是的力量。

  那怎么办呢?衣服什么的都搬到楼下来罢?

  夫人诚恳地说,眼睛看住她丈夫。一个停顿。他像是在沉吟,又像是在斟酌;终于,眉毛一挺,毅然决然了:

  怎么办么?只有一个办法!嗯,衣服什么的,不是主要;怎么你会把衣服什么的看成了主要?不然,不然!唯一的办法是嗯!我考虑过无数遍了,嗯,只有离开这环境,我我到什么山里,什么庙里,聚精会神完成完成我的创作!唯一的唯一的办法!

  夫人不回答,出神地看着一只墙角。等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说:

  不明白么?你看不到这个必要罢?

  嗳。是的,是的!不过,不过;她勉强笑了一笑。不过我想起四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已经要要写一部创作?你那时住在一座庙里,虽不是山里,倒也跟山里差不多,可是你那时老追着我说:寂寞呀,空虚呀,创不了作;你说我们一块儿就好了,你那时不是说得很认真的么?

  她说不下去了。她绷紧着脸轻声笑,忽然掉落一对眼泪来,但是眼泪挂在面颊上,她倒真心的笑了起来了。过去的追忆,似乎毕竟也还甜蜜。

  他似乎有点窘。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急口地叫道:

  那,那,也不是我的错呀;这个,此一时,彼一时呀!这个,不到一年,就有了他呀!手指着摇篮里睡着的阿大,却又顿着脚,该死,该死,没等我创了作,他就来了!所以,这个环境,埋没天才,非非离开不可!

  夫人早已笑不出了,看看他,又看看摇篮,赶快伸一条腿过去,脚尖点住了摇篮边轻轻摇了一摇,可是来不及了,阿大一双小手已经狠命揉着他的小脸,这是要哭。夫人跑过去,一把抱了起来,已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他觉得背上全是汗,洋纱短衫粘住了,就反过手去拎一拎空。

  不成!真不成!非得非离开这环境不可!他说着又叹一口气,便橐橐地开正步走上楼去。

  过了几天,他居然独个人住到庙里去了。庙就是从前他恋爱发祥的那只庙,可不在山里,而在小小的乡镇。他分了三分之一的家用四十块钱,预定要在这庙里住上六个星期。

  第一天是要布置出一个适宜于创作的书房来,一眨眼便已经天暗。他也累了,朝一盏美孚灯呆坐了会儿,听听窗外草里的络丝娘,自觉得灵感还没来,就上床睡觉。

  他有梦。当然是创作成功的梦。他读过孙博翻译的《沉钟》。他知道剧中的铸钟匠亨利那口钟就是伟大的艺术的象征。他坚信着自己这见解,谁要说他解释错了,他就要吵架。现在他梦中就看见他的艺术的大钟居然成功,而且没有掉在湖里,却高高地挂在庄严华丽的钟楼上。而且他亲手拿着檀香的大杵,凛凛然撞这口艺术的大钟了。

  洪洪洪

  他梦中笑醒来还听得这庄严的钟声在耳边响。他揉了揉眼睛,把小指头放到嘴里轻轻咬一下。不错,他感觉得痛,他不是在梦中。但是那钟声明明从窗外飞来:洪洪当真和拜轮一样,我一觉醒来就看见自己是文坛名人了么?他这样想着,就赶快穿衣下床。这当儿,他的脑细胞一定是下了紧急全体动员令了;他平日读过的一切外国(自然没有中国)文豪成功史都一齐涌现来了。他眼前突然来了大仲马的比皇宫还富丽些的monte-cristo①,他便立刻拿定主意他决不像大仲马那样做孟尝君。他也许一星期请一次客咳,在他的monte-cristo请一次客,然而决不让比他次等的文人天天来揩油。而且也许他要养几条狗防防贼,可决不能让他的狗带进半条野狗来帮着吃。不,一百个一万个不!他可不能像大仲马那么糊涂!①monte-cristo法国作家大仲马着的小说《基度山恩仇记》中的人物;这里是指他所住的豪华雄伟的爵府。作者原注。

  不!他跳下床在那破碎的方砖上顿一脚。像踏着了火砖似的,他的脚立刻缩起来,双手抱住了。他还没有穿袜子,破方砖刺痛了脚底心了。他抱着痛脚倒在床里,无端的哈哈狂笑。

  洪洪洪钟声还是一句句响着。

  他揉着那只痛定了的脚,渐渐想起这是庙里的老和尚撞大殿上那口钟罢,便觉着有点扫兴。于是穿上袜子,趿着鞋皮,小小心心踏在那些破碎的方砖上,推开了一扇窗,他就唤小和尚打脸水。

  到乱草野花的石阶上站了一会儿,他就信步踱出庙门来了。一边踱着,一边就心里打起算盘来。庙里一个半月的租钱不,香金,去了十块。茶水灯火在内。倘使带一份斋,那么按日三毛大洋,三三得九,一三是三,三五十五,哦哦,该是十三块五角罢,当然轻而易举,但是,但是他是为创作而来的,用脑的,总不成餐餐豆腐青菜会产生出雄伟浓艳的作品,好在镇上有的是小馆子,新鲜的鱼虾,肥嫩的鸡鸭,每天花上唉,小镇里的物价总不至于贵到哪儿去。

  他挺了挺胸脯,觉得自己的思虑真是周密之至。

  不过这会儿是早饭呀,该吃点什么好呢?走近了市廛的时候,他猛可地这么想起。他站住了向街上街下张望着,原来有小馆子也有带卖点心的茶馆。他就自然而然跑进了茶馆去。按照卫生,早上不宜荤腥油腻,品一会茗提提神是好的,他给自己的行动解剖出坚实的学理。

  然而因为茶,他就联想到咖啡。对不起,他在家里并不是每天早上都有咖啡喝的,不,简直一星期一次也没有。不过此番是大规模地来潜心创作,应当备一点咖啡。对了,咖啡是不可少的。不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全仗了二万几千杯咖啡?

  哎,哎,怎么从前就忘记了呢!损失!天大的损失!不然!我的杰作早已产生了,何待今日!捧着茶杯的他这样想就喝了一口,同时他又喊了一客葱花猪油烧饼和一客肉馒头。

  夫人将他指定要的黑咖啡买好寄了来时,已经是他在庙里的第四个黄昏。三天来他的生活很有秩序;早上吃茶,半小时;午饭晚饭,要是碰到闹汛,那就费掉一个钟头也还算幸气。余下的时间就是摊好原稿纸坐了下去。捧着脑袋构思了一会儿,好像灵感还没来,便点起一枝香烟催一催;坐着抽烟又好像不得劲,便躺到床上去,也照例制些烟泡泡儿;于是再坐到原稿纸面前去。再捧着头,再点着烟,再到床上躺一会。这是刻板的。有例外,便是在两枝香烟中间偶然不回到原稿纸面前去,而到房外那乱草天井中踱这么一刻钟二十分。

  这样秩序整然过了三天,原稿纸撕掉过十几张,但是摊在书桌上的原稿纸依然只标着一个大大的一字。

  这怪得他么!夫人还没把黑咖啡寄来呢!这个责任自然是夫人负的!

  然而现在黑咖啡终于寄到了,他的脑细胞又立刻下了全部紧急动员令。他一面在美孚灯上烧咖啡。一面就把生平听到的外国大文豪的轶事一古脑儿想起:司各德一个早晨要写二三万字呢!丹农雪乌白天骑马游玩,晚上开夜工,二十万言的小说也不过一星期就脱稿呢!哈哈!咖啡!咖啡万岁!他不期然喊出了口。

  那一晚,他开了第一次的夜工。

  似乎黑咖啡当真有点魔力的。他坐在原稿纸前面不到十分钟,便觉得文思汹涌,仿佛那未来的杰作的全部结构蓦地耸现在他脑子里;哈,原来早已成熟了在那里!他夹忙中还能自己评赞了一句。他像大将出阵似的掳起袖子,提起笔来,就准备把那原来早已成熟了的移到纸上去。他奋笔写了一行。核桃大的字!然而,然而,干么了?脑袋里早已成熟了的东西忽然逃走!真有那样没耐心多等一会儿的!

  于是他不能不捧着脑袋了,不能不搁笔了。约莫又是十分钟。他听得络丝娘在窗外草堆里刮拉刮拉,多么有劲,他又听得金铃子吉令令地摇着金铃。他脑子里的杰作的形体渐渐又显形。他眼睛里闪着光芒,再奋起他的fountainpen,又是核桃大的字,然而,不到半行,猛可地腿上来了一锥,他反射作用地拍的一下,半手掌的红血!就在这当儿,脑子里的东西就又逃走。

  现在他觉到占有这书房的,不是他而是蚊子。无数的蚊子,呐喊着向他进攻。他赶快朝桌子底下一看,原来蚊烟香已经被他自己踏熄了。这一定是刚才第一次文思汹涌时他不知足之蹈之闯下了的小小乱子。他只好再搁笔了。再烧起一盘蚊烟香,于是第二杯咖啡。

  照例第二次的东西总得差些。黑咖啡也不能例外自居。他苦苦地要把雾一样的脑膜上的影像捉到纸上去,然而每次只捉得一点点儿。而且那些影像真是世界上最胆怯的东西。络丝娘的刮拉刮拉,金铃子的吉令令,都足够吓它们立刻逃走。第一次的黑咖啡召了它们来时,它们可还不是这样封建思想的小姑娘似的!

  不过还有第三第四杯黑咖啡。

  不过第三第四杯黑咖啡的效力一定还得依次更差些!

  而且美孚灯也要宣告罢工了,灯焰突突地跳,跳一跳便小一些。

  他的一双眼睛也有点不听指挥,他轻轻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看看原稿纸,还是第一张,十来行核桃大的字;看看地上,香烟屁股像窗外天空的星!

  很委屈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十分可惜那第一杯黑咖啡召来的第一次灵感没有全数留住。怪不得人家说汉字应当废除呢!要不是为的笔画太多,耽搁了工夫,我那第一次的想像岂不是全可以移在纸上么?至少是大部!他这样想着,翻一个身。

  听说西洋的大文章,比如伊伯尼兹罢,从来不作兴自己动笔的;他们有女打字。他们拿着咖啡杯,一面想,一面口说,女打字就嚓嚓地打在纸上。对呀,说比写快,打字又跟说一样快,那自然灵感逃不走!要自己写,还要那样麻烦的汉字,真太不像话呢!他一面搔着腿上背上的蚊虫疤,一面这么想着,觉得有点悲哀了。

  但是再翻一个身,他的悲哀便又变为愤怒。都是受了生活压迫的缘故使他不得不在暑假创作,使他不得不来在这草镇破庙受蚊虫叮,而且使他没有女打字!要是他此番当真还是创不成作,那责任该当由生活由社会去负,他是被牺牲了的,他有什么错呢!

  他诅咒又诅咒,终于在诅咒中睡了去。

  以后是他历试西洋大文豪们各种各样写作习惯的时期。

  因为第一次开夜工的成绩太坏,他就不敢再学巴尔扎克。这一位巴老先生好个结实的身体呵!听说他的头颈就比别人粗,头发跟马鬃似的,身材又高又大,有水牛般的精力。我怎么学得了他呢!而且他的书房里一定没有蚊子!他感伤地想着,不免也带便恨到他爹娘为什么不把他生的又高又大些。但是他不能不创作。而创作又必须有方法,于是他就想到了司各德。这位老先生脚有点儿跛,身体似乎差些,他是早上写文章的。对了,早上,吃早饭之前,古哲说的什么平旦之气。

  他决定主意要起早了,虽然起早也并不容易。预定是六点钟,可是睡眠之神偏偏让他七点钟醒来。哦,得有一个闹钟呀!他打着呵欠想。也照黑咖啡的老例叫夫人寄一个罢,不成!家里没有闹钟,得现买。买买恐怕又得好几天。而且夫人肯不肯买也还成问题呢!上次寄黑咖啡就已经唠唠叨叨说上半车子话,说家里剩的几个钱算算总不够,阿大肚子不好也还没有看医生,糟糕!

  然而他不是轻易地就屈伏的人呵!一定得想法买个闹钟来。

  那天从茶馆里用过早饭回庙的时候,他就跟庙里的老和尚商量,请他每天早上六点钟权充个报晓头陀。

  哦六点钟么,出家人没有自鸣钟呀。老和尚懒洋洋地说。

  他搔了搔头皮,心里想还是叫夫人买个闹钟寄来罢,但一转念,就歪着脑袋问道:你每天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我么?头鸡啼就打坐念经了。老和尚一对鸡婆眼直盯住了他的脸。

  好好,就是头鸡啼罢。头鸡啼来叫我!他把问题解决。

  为的是要划一时代,这天白天里他就爽性不创作。他躺在床上喷了几个烟圈儿以后,猛可地又想起何不同时学一次丹农雪乌,总该也有点益处。他当然没有一匹骏马,但乡下人有的是牛,一头黄牛或水牛想来也使得。

  于是在上午就出发了。离庙不到一百步,就有田。绿油油一片。可是不见牛呵!他用了写实主义作家实地视察的勇气跑过了三四道田塍,果然望见远远地近一条小河处耸露起一只牛角。他禁不住心里一喜,脚下就更有劲了。他一口气奔了好大段的路,整个牛都看见了,然而糟啦,一个不识趣的乡下人刚刚牵那条牛到水车边,看样子是要上工了。等到他赶到跟前时,那牛早已很驯良地在盘着水车,牛脸上一副大眼罩。

  一切的一切都在阻碍我创作天才的自由发展呵!他这样想着,没精打彩走着回头路。肚子倒饿起来了,田里可又没有小饭馆。

  但是这一点挫折只使他更加坚决。午饭后他换了个方向去找,居然有了,三四条,黄牛水牛全有,都不在工作时间,躺在大树根下乘风凉。他和看守的乡下孩子办了个交涉,两个铜子骑一骑。什么都得花点本钱,他很懂得;可不是他创作成了后他也不能让书店里欠版税?

  他把那几条牛一条一条都骑过。他骑的不很在行,然而他满意。骑到最后一头,那是黄牛的时候,猛可地他觉得灵感来了,他预定的小说人物之一,可巧也是个牧童什么的,骤然从他脑子里跳出来,活龙活现站在那里。哈哈!他狂笑了一声,滚下牛背,搓搓手,然而,笔呀,纸呀,工具都不在手里,他再搓搓手,扫兴地叹口气。

  不过无论如何他这次拟丹农雪乌是成功了的。他在夕阳影中回到庙里,心里是愉快的,充满着希望的。照理他接着就该开那么一个全夜工。因为丹农雪乌的方法确确凿凿是那样的。但是他为的已经把一颗信仰心献给了司各德,而且四肢百体也好像要不依,所以他用过夜饭后只把笔墨稿纸香烟,还有黑咖啡,都安排得整整齐齐,就放心睡觉了。

  他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也不知道做了梦没有,总而言之,他恍惚滑下了黄牛背似的浑身一跳,吃惊地睁开眼来的当儿,一条太阳光正在他额角上游戏。他赶快从枕头底下摸出表来一看,他妈的!又是七点钟多点儿。

  他这一气非同小可。咳咳,一盘新计划,又被破坏了!他穿着袜子的时候这么说。而且,可恶的,老和尚可恶!干么他也要存心破坏我的创作计划呢!拔上鞋子的时候又气冲冲地说。

  等不及洗脸他赶到方丈里大声叫道:

  呔!昨天谈判好了的,你一早叫醒我,怎么你偏偏不叫呢?

  笃笃笃地老和尚起劲敲着木鱼正做早课,只把眼皮抬起来朝他看了一下,嘴里依然喃喃地念经。旁边的小和尚却连木鱼也忘记敲了,乌溜溜两只眼睛只朝他头上看到脚底。

  秃老和尚的木鱼棰子忽然敲到小和尚头上了。秃秃!又连两记。老和尚不念经了,侧过脸去。小和尚却涨破了喉咙,南无佛,南无法地乱嚷起来。老和尚赌气似的再敲了小和尚头一记,就喝道:

  你贪懒!你不曾去叫罢!

  哼哼,这样大事件你交给一个小和尚怎么成呢!我叫的,叫的;小和尚明白过来似的急口说,他不醒呀!我叫的!

  胡说八道!我没有不醒的!大事情在我身上呢!他气得跺脚。

  我叫的!我在窗外叫了半天,你不醒!小和尚差一些要哭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先生,实在是你睡性好了点儿。

  老和尚望望小和尚,又望望他,慢吞吞地说。他气得想不出回答。忽然他伸手到左口袋右口袋乃至裤子袋里乱摸了一通,他是想摸出他的表来给老和尚看看这早晚已经是什么时候,因而他的预定计划是毁了,这责任是该当谁负,然而表没有,表忘记带在身边了。这当儿,老和尚却又慢吞吞说:

  先生,莫怪叫不醒你。我们头鸡啼起来,你刚刚在头昒里。

  头鸡啼,头鸡啼么?头鸡啼约莫是几点钟呢?他搔着头皮。

  不知道是几点钟,老和尚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寒鸡半夜啼,这会儿是热天,头鸡啼总在五更不到,四更过点儿。

  他听得呆了,他妈的,头鸡啼原来有那么早的!怪不得司各德早饭之前能够写那么两万字,想来他也是头鸡啼起身的。得了,就是头鸡啼罢。

  老和尚,你不知道我身上有件大事呢!明天千万头鸡啼就来叫,叫不醒,打门,打门再不醒哦哦他搔了搔头皮,总之一定要叫我醒就是!千万不要忘记!

  现在他知道头鸡啼离天亮远得很呢,他不能不预先布置。

  他自己买了一罐子煤油,省得跟老和尚要添,惹气。他不拟丹农雪乌了,却睡了个中觉。出去吃夜饭的时间提前一小时,六点整,想起蚊烟香不多了,便又带回一盒。他格外又想到头鸡啼起来乌黑黑地给美孚灯加油是不方便的,而且他也不能让加煤油什么的琐事扰乱了他的平旦之气,于是他趁天还没有黑就把美孚灯要了来,一看果然只有半肚子油,他就把它加得满满地。也没敢多点,只对着它抽了一枝香烟,就赶快吹熄,上床睡觉。

  然而也许因为白天睡过中觉,也许因为踌躇满志,他倒睡不着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想还有什么应该先布置好的没有。什么都妥当周密之至。只有一件:说不定老和尚跟小和尚自家倒睡过了头,这可不是玩的。他连忙爬起来,就那么黑地里幸而星光好得很,摸过了大殿,到和尚房门外笃笃地敲了两句。咳咳咳。是老和尚的声音。再笃笃笃。

  谁呀?仍是老和尚的声音。

  是我!喂,老和尚,头鸡啼

  还早呢!声音里带点惊异。

  啊啊,这个,我知道的。我是特来关照你,不要错过了头鸡啼。

  不会的!咳咳嘿

  他这才放了心,照旧摸回去,却在大殿上看见一轮明月正从一块乌云里钻出来,天空还有几朵白云,此外是一色碧青。他也不敢多赏玩,赶快回到自己房里钻进了蚊帐,便闭了眼睛。明天的事情要紧,他不能再不睡。

  但是愈想睡,偏不能睡。不睡倒也罢了,忽然脑膜上飘飘忽忽地移过了一些影像。那不是他那创作的灵感还会是别的不成!怎么来得这般早呢!太早了!等到头鸡啼行不行?他拍着床带几分不愿意的神气自己对自己说。可是那些影像却作怪地愈来愈多,断断续续地,这个隐去了,那个却又显出来,好比天上的浮云。他简直窘了。末后他决定起身先来写这么一点再说。然而他刚刚坐起身来,那些影像却又模糊了。他喃喃地说了一句还是等到头鸡啼再来罢,便又躺了下去。于是过不了多久他也就朦胧入睡。

  这回是皇天保佑,他没有睡得像死人似的。小和尚在窗外喊了第一声时,他就矍然惊醒;第二声喊得响些,他已经跳起身来忙应了一句。

  下床来第一件事是点灯。第二件是炖咖啡。他看见灯焰四周有很大的一圈晕。这晕在抖,抖一下就好像大一些,有些金色和银色的星在晕圈里飞。他揉揉眼睛,伸一个懒腰。便觉得自己的脑袋也有点不大对,昏昏的,又颇胀闷。他举起双手,用力在脸上抹一把,走到房外在石阶上站了一会儿。天空的星星好像减少了,远处树梢白茫茫地,像挂着一层雾气。他惘然定睛看着,足有四五分钟之久,然后猛生地惊觉了似的,转身回房,便坐在他的岗位里。

  灯焰已经没有晕了。他的脑袋也回复了常态。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抵住了太阳穴,头微偏着,便提起笔来;笔尖像寻食的鸡喙,刚要落到纸上,便又缩回,最后第五次这才啄到了,是两个大字:陶醉。他这篇大作虽然核桃大的字还不满一千,可是故事已经到了紧张关头,一对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青年男女由一见目成这四个字他得来全不费力,他曾经归功于他的黑咖啡,的经过,此时正坐在大树下谈心。得了,谈心!他嘴唇啧的响了一声,便很快地写下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沉吟。笔尖儿又从纸面缩起。笔尖儿再逡巡落到纸面的时候,炖着的咖啡放出丝丝的细声音,他朝咖啡看了一眼,便毅然决然圈掉了一个的字,却在中字下写了三个字:的他们。咖啡的声音越来越响了。他把全句念了一遍,终于再添上个俩字,便赶快放下笔,捧起了咖啡杯子。

  一口一口啜着那热咖啡的时候,他眼睛望着刚写成的一句。字眼儿美丽,音调也好,特别是不能再增减一字这是他平日给学生改作文簿的时候屡次提出来谆谆诲诫的;这都应当归功于平旦之气。

  咖啡以后,他要放手写了。于是神秘的甜蜜的诗意,闪耀在她那一双黑钻石一般的美目里:一句。他满意地松一口气,忽然左手在桌子边上拍一下,赶快加添了白如云石四个字,左手再支着脑袋,又添了两字:黑如。侧着头再看一遍,终于再改,成为那一双白的地方像云石,黑的地方像黑钻石的美目里。他觉得无可再改了,微微一笑,接着便要写那男的。

  这样一字一字斗争下去,不知不觉满了一张稿纸。应该再喝一杯咖啡了,但是肚子里咕咕叫起来,似乎说:要一些填得饱的。不成!还没达到司各德的十分之一呢!肚子应该等一等。而且灵感正在油然作云呢!

  他左手揉着肚子,右手捉住灵感,依然一字一字斗争下去。可是肚子是讲不通的,咕咕地越叫越响,不管那可怜的灵感吓得簌簌地抖。灵感的线愈抖愈细,终于,一下子断了,再也接不起。那刚是第三张原稿纸写满了一半的时候。

  该死,该死!他搁下了笔,咬紧了牙关说。两手交叉在胸前,朝美孚灯发怔。窗外透着鱼肚白了,大殿里传来匀整的木鱼声。

  毁了!这一回又不顺利。然而他想想也不能太怪怨肚子。肚子原是不大讲理的,肚子得用点东西喂,正像他的脑筋得用咖啡喂。为什么他昨天竟没想到这一点呢?那是不是脑筋的责任?不要多抱怨脑筋罢,它要招呼的事原就太多了!应该让它专管创作。司各德创作的时候难道也要自家留心灯油、蚊烟香,乃至点心?这些杂务,一定有他家里人代他用脑筋!

  哎哎!没有安定的生活呵!生活是虐杀创作的!他赌气站起来,就跑出了房门。

  预定的六个星期过到一半时,黑咖啡早已用尽,而他的钱袋也已空空。他写给夫人要钱的信一连有三封,但只得了要求数目的三分之一十块大洋。夫人信上说:这十块钱还是奔走了三天的结果。他还清了小饭馆和茶店里的欠帐,剩下的钱只够坐四等车。

  他终于回家去了,手提柳条箱里有未完成的杰作,肚子里有海样深的对于生活的仇恨。不!对于一切的仇恨,络丝娘,金铃子,不知名的野狗,老和尚小和尚的木鱼声它们都曾联合起来打扰他,阻挠他天才的自由发展,当他依照司各德方法的时候。

  而还有老鼠,也几次破坏他的工作。他为了司各德方法不得不备些点心,然而那可恶的老鼠竟有好几次偷吃了一半多!他能发誓,司各德家里一定没有那样该死的老鼠!

  然而他并不灰心。一来他发见了司各德方法颇合实用,二来他到底创作了四十多张原稿纸了,虽然是核桃大的字,虽然算字数也许五千还差点儿。要不是生活压迫,他这次准定会完成他的杰作,这个,他有确信。

  没有生活,就没有创作!

  他和夫人见面的时候劈头就这么说了。看着他夫人似乎一时还不能领悟,他叹了口气解释道:一定要有司各德的生活,有司法部的干薪好拿,有舒服的住宅,不用自己加灯油,不用怕蚊子咬,也不用自己记住备点心,而点心也没有老鼠来偷,要这样,才能够谈到创作!

  那么,依我说,不创作也就罢了。夫人宽慰他。

  咦咦!你你他跳了起来大叫,哎,你为什么总是那样不坚决呀!喂,得坚决一些,不行么?还有明年呢!我不灰心呵!不过,先要把我的生活布置好。能有司各德的那样一半,哦,就是一半的一半罢,也就够了,我有把握!

  于是他昂起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微喟着说:

  难道社会就这样不宝贵一个意志坚决的天才么?

  1935年5月12日。

  

茅盾作品_茅盾散文 茅盾:虹 茅盾:严霜下的梦

  茅盾:烟云

  凡是公务员,都盼望星期六早早来到。铁路局公务员的陶祖泰却是例外。

  天气太好。办公厅窗外一丛盛开的夹竹桃在和风中点头,自然是朝窗里的专等下班铃响的公务员们,陶祖泰也在内。温和的天气,笑开了的夹竹桃,都是大公无私的,然而陶祖泰觉得夹竹桃只对他一人点头,而且这点头是嘲笑的意味。

  离开下班钟点大约二十多分,科长先走了,办公厅里就紧张起来:收拾公文,开了又关了抽屉,穿大褂,找帽子,摸出表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打电话约朋友,低声(夹着短促的笑音)商量着吃馆子呢还是看电影,个个人都为周末而兴奋,只有陶祖泰惘然坐在那里,为了周末而烦恼。

  他最后一个踱出了办公厅,心里横着两个念头;怕回家去,然而又不放心家里。这是他近来每逢星期六必有的心绪,他承认自己的能力已经无法解决这个矛盾的心理。

  除了星期六,他在同事们中间是最有家庭幸福的:夫人年青,相貌着实过得去,性情也是好的,孩子只有一个,五六岁,不淘气。三等科员的收入原好像太少一点儿,可是夫人有一份不算怎么小的陪嫁,逢到意外开支,她从不吝啬。因此,除了星期六,这位年青的丈夫是极恋家的,他总是第一个把公文收好,守候下班铃响,第一个跑出办公厅,一直线赶回家去。到家以后呢,左顾孺人,右弄稚子,他不喜欢汉口的热闹,而汉口的热闹也从不来干涉他。

  斜阳照着蜿蜒北去的铁轨,像黄绿夹杂布上的两条银线。他不知怎么走了这和家去相反的路。他还没觉得。眼怔怔望着那铁轨,忽然想起七八年前他有一位同学在铁路轨道上自杀。他用脚尖踢着铁轨旁边的枕木,摇了摇头。他的中学校的同学,有好几位是企图过自杀的;他们以为自杀是高尚而又勇敢的行为;高尚,因为一个人自己觉得会阻碍了别人(尤其是亲爱者)的幸福时,自杀是最彻底的牺牲;而能作彻底的牺牲者,自然是勇敢的。陶祖泰也抱有这信念。他也曾企图过两次的自杀。第一次在结婚以前,但这一次他事后是颇悔惭的,因为并非为了什么积极的理想,只是感到生活无味。结婚以后他又有第二次的企图,然而朋友们把他救了转来时,他忽然感激了朋友。他说,他在吞下了安眠药片以后就猛省到他的自杀的动机还是不够高尚,为的他之企图自杀实在是感到能力不够,不能使他所亲爱的人有幸福,他想要逃避他的责任。

  是这第二次自我批评以后,他努力找职业,而且努力学习和光同尘的处世哲学。半年前他到汉口的铁路局办事,在他职业纪录中已经是第四次的变化。

  他眼怔怔望着那远接天边的发亮的铁轨,他脑子里闪电似的飞过了种种的往事,特别是那第二次的自杀企图;他轻轻地摇着头,便反身沿着铁轨走回去。他愈走愈快了,不多一会儿便和铁轨分手,一直回家去。现在是不放心家里的意念压倒了怕回家去,应当说,责任的观念压倒了逃避的意识。

  因为走得太急了,陶祖泰到家时心跳气促,开不来口。孩子跳到他身边,抱了他的大腿,唤着爸爸,他也顺不过气来应一声,只是用手摩着孩子的头。半晌,他这才挣扎出一句话来:

  妈妈呢?

  孩子还没回答,陶祖泰一眼早看见壁头的衣钩上没有了夫人那件新制的蓝绸披肩,他颓然叹一口气,拉着孩子的手,想要坐下,却又不坐,伛着腰,轻声的,似乎不愿意出口,问道:

  那个朱先生,教书的朱先生,来过么?

  孩子仰脸看着他爸爸,一对小眼睛睁得滚圆;爸爸的脸色太难看,爸爸的声音也太怪样,他害怕,他把脸扑在爸爸身上。

  陶祖泰拍着孩子的背,放和顺了口音说:

  哎,孩子!

  爸爸。妈妈,隔壁黄伯伯家里,打牌;孩子露出脸来,又看着他父亲了。妈妈说,买一个洋泡泡,给宝宝,等爸爸回来,同去买。

  陶祖泰勉强笑了笑,一声不响,抱起孩子来,就走出去了。

  他抱着孩子,就到隔壁黄家。刚走进那阴湿的小院子,就听得男和女杂的笑声夹着牌响。他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忽然想道:随她去罢,随他们去罢:自家又何苦去受刑罚。可是他依然朝前走,不知不觉却在两臂上加了劲,惹得怀里的孩子怪不舒服。

  狭长的旧式边厢。开亮了电灯,照着四张红喷喷亮油油的面孔。陶祖泰刚挨身进去,第一眼就看见坐在他夫人对面的,正是那位当教员的朱先生。然而第一眼看见陶祖泰进来的,却是那位半个后身对着厢房门的黄太太;她似乎要避开台面上的某种手和手的举动,把脸一别,可就看见了陶祖泰了。她立即招呼道:

  陶先生,你来打几圈罢。陶太太手气不好。哈哈哈,陶先生果然赶来了!哈哈!是姓朱的声音。陶祖泰觉得刺耳。

  我们刚打完了四圈,祖泰,你来换我罢!

  黄先生说着就站起身来。

  不行,不行;你是赢家!又是朱先生的大叫大嚷,他那胖脸上的一对猫头鹰眼睛向陶夫人使个眼风。陶夫人有没有反应,却因她是背向着厢房门的,陶祖泰看不到。他放下了孩子,就挨到黄先生背后去,一面苦笑着回答。

  我不来,不来;诒年兄不要客气。

  老朱。黄诒年微笑说:那么,你是输家,你歇这么四圈罢?

  不行,不行;我要翻本!陶太太,你说对不对:不许换人,我们都要翻本!

  陶太太笑了笑,不作声。她随便朝丈夫看了一眼,又随便看了儿子一眼,数着输剩的筹码。儿子跑过来,靠在她身上,她也不去理他。

  扳过了座位。朱先生成了陶太太的上家。

  孩子得了黄太太给的苹果,早已忘记洋泡泡了。陶祖泰坐在他夫人背后,名为观场,其实是在研究朱先生的眼风。

  陶祖泰这一份苦恼的操心,在最近一月来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黄诒年和黄太太最初发现了这现象时,还说陶祖泰又发了神经病。背着陶祖泰的面,然而当着陶太太和朱先生跟前,黄诒年夫妇俩还隐隐约约指着这件事当作笑话。黄太太甚至于还替陶太太抱不平:陶太太,这是不尊重你的人格,岂有此理!封建思想!

  什么是人格,什么是封建思想,陶太太不很懂。她读过三年小学,勉强能够看《天宝图》之类的书,自从和陶先生结婚,她也曾依了陶先生的意思看过托尔斯泰,但是一部《复活》从她有了身孕(那是结婚以后第二年的事)那年看起,到现在还没看完;到汉口,是她第一次见大场面,她初来时看见陌生人还要脸红。

  然而她爱打牌。坐进了牌局,即使有陌生男人,也就忘记了脸红。何况黄先生是她丈夫的老朋友,而朱先生又是黄先生的朋友;更何况黄太太虽然也不过二十来岁,却好像不是年青人,不是女人,黄先生不在家时,任何男客她都招待,和男客们说说笑笑是常事。

  这一些,是陶太太到汉口后看在眼里,而且懂的。所以当黄太太代抱不平时,什么人格,什么封建思想,陶太太虽然不很懂,可是也曾心里这样想过:真好笑!可不是,黄先生从来不曾那样极,恶形恶状。

  她不会向丈夫提抗议,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和朱先生多说笑些,不知不觉中她每逢星期六非到黄先生家里去打牌不可。

  但这是一个月以前呢!现在,陶太太自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也不觉得朱先生有什么不同,可是黄诒年夫妇俩却觉得朱先生已经大大不同,而陶太太也有点换样。现在,黄诒年夫妇俩不敢再拿陶祖泰那种苦恼的操心当笑话讲了,他们对于陶祖泰同情。

  现在陶太太也更加明白丈夫对自己的用心了,然而她也惯了,不觉得讨厌,也从没愤然叫屈,只随他去罢!

  她也觉不出朱先生有什么不妥。自然,打牌的时候,朱先生常常探出她的要张来就放了铳。但原是小玩玩,至多是七八块的输赢,要什么紧?因此,有时背着朱先生,黄诒年夫妇俩隐隐约约提到朱先生似乎有点那个时,陶太太便认为是朱先生打牌时放了她的缘故。她只觉得姓朱的会凑趣。

  现在,刚刚扳到了她坐在朱先生的下首,爱贪小便宜的她便快乐得什么似的。陶祖泰的苦恼的操心,她压根儿忘记了。

  她和朱先生轮着上下家,这也不是第一次。以前,朱先生第一次用自己的腿去碰碰陶太太的大腿时,陶太太曾经猛吃一惊,但随即她省悟过来,是朱先生提醒她打错了一张牌,她又坦然了,她欢迎这腿碰腿。她等张等得心焦时,也常用脚尖去碰朱先生的腿。

  这样的小玩意,太做惯了,陶太太并不觉得这是不道德的,对于陶祖泰或是黄诒年夫妇。

  打牌,或者一半要靠手气。下家的要张,上家偏偏没有,那也是无可救药的事。一圈牌看看完了,陶太太还是有出无进。她有点焦灼了。朱先生也陪着她发狠。他简直是不想自己和牌了。好好一副牌,乱拆一通。凭这样,陶太太也只吃进了两张。黄诒年连连朝朱先生瞅了几眼,手摸着下巴微笑。黄太太更忍不住,故意高声叫道:

  啊哟!朱先生的手真松。陶太太吃饱了!

  哈哈哈!朱先生得意地笑着,随手又是一张万子。

  陶太太又是一吃。陶太太禁不住心头跳了。

  嗨!黄太太出惊地喊一声,将手里一张牌重重地拍一下,生气似的说,哼,牌有这样打法!

  陶太太脸红了一下。

  黄诒年还是冷幽幽地微笑,却举目望了望陶祖泰,似乎说你看见么?

  哈哈哈,朱先生又怪声笑了起来。消遣消遣,输赢不大,随便打打算了。回头到海国春吃饭,我请客!

  陶祖泰什么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尽管他对于麻雀一道不很精明,也心里雪亮了;然而他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坐在一边受刑罚?他受不住,然而他又不愿意走。他但愿世界上没有所谓星期六,即使有星期六,学校里也应当禁止教员过江来逛。

  孩子将那只苹果当作皮球玩。苹果滚到牌桌底下去了,孩子就拉着父亲的衣角。

  陶祖泰弯腰去替儿子找皮球。他看见那个圆东西自己跑出桌子底下来了,然而也看见一只套着中山装大裤管的腿碰到另一只穿了长统丝袜的脚上。陶祖泰乍见了,心里一怔;但立即以为这是偶然。他有那样的大量。他随手去拾那苹果。但也许地板不平,苹果又滚到陶太太坐的椅子底下去了。这时候,陶祖泰猛又看见,而且看得明明白白,一只高跟鞋的尖头挑起来,刺到那中山装大裤管上;这确是陶太太的脚!而且高跟皮鞋的尖头忽然被大裤管口的褶叠处带住,摆了几下这才自由了。

  陶祖泰心头直跳,苹果已经抓在手里,却抬不起身来。他忽然觉得不敢见人,觉得世界缩小到容纳他不下。

  哈哈哈!陶太太

  又是朱先生的怪笑。陶祖泰被笑得浑身都抖了。他没有听得陶太太下边是些什么。

  然而抖过一阵,他满心满脸都发起烧来了。他挺直了身体,对朱先生瞪大了眼睛,他的眼光似乎这样说,我把你这卑劣的可是既然人家是卑劣的,他就又觉得不屑计较,他回过眼光看自己的夫人,他觉出夫人脸上似乎红潮方退,夫人眼光低垂着,他可怜起这个女人来了。

  打牌的四个人似乎一心在牌上,谁也没有觉察到陶祖泰的异样。陶祖泰松一口气,可是决不定自己应当怎样办,他的眼睛看着人面孔,他的心却顾着桌子底下人的腿和脚。

  那一副牌,陶太太仍旧和不出。黄太太洗牌的时候,能够自在的说笑了。陶祖泰手里还捏着那只苹果。虽然孩子已经忘记了这皮球,陶祖泰仍旧叫他过来给了他。同时,他拖一只凳子摆在他夫人和朱先生中间的桌角,他坐下,两腿直伸出去,在桌子下构成了一道防线。

  他庆幸他这办法谁也没有觉察到。

  另一副牌开始了,战士们更加紧张。黄太太每发一牌总是重重一拍。陶祖泰的心却在自己腿上。他的两条腿同时受到了两方面来的触碰。起初,他觉得又气又好笑。但随即他又有了办法;不论哪一方面来碰,他都回它一下。

  第二个四圈结束,陶太太还是输。她赌气不要打了。

  朱先生并没输多少,就一定要请客。

  夜里十一点钟,陶祖泰和夫人双双回家了。

  海国春吃夜饭,是朱先生请客。吃过饭后,陶太太说起上星期竟没看电影,朱先生又要作东。陶祖泰再也耐不住了,便是黄诒年夫妇也觉得朱先生那种派头太恶劣,一力赞助陶祖泰的主张:各人自掏腰包。

  夜里十一点钟,四邻寂静,连灯光也没有。孩子早已睡了,梦中忽又叫着买洋泡泡。陶祖泰和陶太太都像不打算睡了,却又都不说话,陶太太歪身靠在床前的方桌上,陶祖泰在屋里来回踱着。这一对儿,似乎各在坚持:看谁先开口,谁先上床。

  陶夫人摆出这样的阵势来,这还是第一次,陶先生摸不着头绪,一面踱,一面在猜想。

  在海国春时,陶夫人是有说有笑的;提议去看电影因而引起谁请客的争执时,陶夫人也不过偶尔扁扁嘴,还是兴致怪好;到了电影院买票的时候,陶夫人抢先去,不让陶先生给她买,也不买给陶先生,她只自买了一张,然而那时候还带笑说:各人自会钞,我不客气了!她还拒绝了朱先生那一贯的派头,抢买一张送她;黄太太倒觉得在买票处当着许多人面前不能太给朱先生下不去,然而陶太太硬要朱先生退还那多余的一张。

  不过一进了场,这位夫人突然不说不笑了,直到看完电影,直到回家以后的现在。

  陶祖泰想起了刚走进电影场时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小小一幕:朱先生抢步上前自占了一个座位,立即又摸出手巾来在他自己座位旁边的一个空座上掸了几下,嘴里叫着陶太太;可是陶祖泰竟不客气把朱先生特地掸过的位子占了,而且也就把自己横在太太和朱先生的中间了;哦!陶祖泰想到这里就在心里对自己说,难道是为此么?料不到,她会堕落到这地步呢!

  陶祖泰心抖起来了,手掌心有点冷汗;他站住了,看着歪身靠在方桌前的夫人。

  脸埋在臂弯里,看不见;极短的,几乎抵触新生活的袖子;露出太多的雪白臂膊;头发烫过,其实不烫也够美了;紧裹在身上的时花旗袍,长统丝袜,高跟皮鞋;陶祖泰忽然像在梦中,心里咕啜道:这,哪里是她;这,哪里是半年前的阿娥!

  半年前,这一切的时装跟陶太太没有缘分。

  但是,也像换一身衣服那么容易,她这人,这心,也换过了么?陶祖泰继续想。

  他走近夫人跟前,静静地看着,又静静地想着。

  他觉得平日间夫人是好夫人,只除了星期六;但即使是星期六,即使是今天罢,他觉得夫人的行为与其说是轻狂,倒不如说是爱玩耍,爱人家凑趣,还有是,斗气撒娇。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放在夫人肩上。

  夫人就像没有觉到。

  他轻轻地摇着夫人的肩胛。

  夫人抬起头来了,仰脸看着她的丈夫。似乎诧异她丈夫竟还没有睡,然而她自己的眼里满含着睡意,她的脸上满罩着倦态;她实在累了。

  陶祖泰忽然觉得夫人只是可怜,太可怜;他呆呆地站着出神似的朝他夫人瞧。

  陶夫人的嘴角动了一下,似乎要笑,但又忍住了。

  陶太太没有笑出来,却低头去看手表。

  噢,不早了!睡罢!说着,她就站起来。

  但是陶祖泰拦住了,要她仍旧坐下。陶祖泰略侧着头,想得很深远似的柔声说:

  阿娥,你记得么我那一次的自杀?

  陶太太点头,眼睛睁得大些。

  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自杀?

  啊,你不是讲过了么?嗳陶太太回答,眼皮垂下,似乎感到这谈话乏味,但也还耐着。

  那么,你还记得我的话么?陶祖泰的声音仍旧那么温和。

  陶太太摇头,但也许是不愿继续这样乏味的谈话,所以摇头。

  可惜!你忘记了!陶祖泰的声音稍稍带些激情了。

  啊哟!你这人睡罢!

  陶太太又站起身来。但是陶祖泰又拦住了她,一面急忙地说:

  那次我自杀,因为觉得自己能力太小,不能af文章网_afbbbb.cc使得亲爱的人有幸福;然而后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的这副担子并没有人来代我挑,没有我的候补人我的自杀是逃避,是卑怯!以后我就不让这样卑怯的念头再来了,我努力奋斗,要使我所亲爱的人有幸福!

  哦!陶太太不大有兴趣似的应着。

  我不是自私的人,陶祖泰不似刚才那样急忙了,有比我好,比我能力强的人,我愿意让他。要是我的亲爱的人,觉得和我一块儿没有幸福,我也愿意站开,就是自杀;然而要是我认为她的眼光有错误时,我的责任依然存在,我如果逃避,便也是卑怯!

  陶太太睁大了眼睛,望住她的丈夫发怔了;丈夫这一番话,她真真地懂得的,就只有两个字:自杀。她不明白她丈夫为什么无事端端又要说自杀。

  陶祖泰却认为夫人已经听懂。而且在执行自我批评了;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候着。

  看见陶祖泰再没有话了,陶太太以为丈夫的神经病业已告一段落,她打了个呵欠,她真倦了,她站起来就脱衣服。

  阿娥,你冷静地想一想,自然明白;你是随时可以自由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儿运用你的自由。据我看来,那个人

  陶祖泰在这里顿住了,他想不定加那个人以怎样的评语才切当。陶夫人这时已将长衣卸下,坐在床沿上脱丝袜了。她当真倦极,只想睡觉了,就用了最好的可以关住陶祖泰嘴巴的回答:

  明白,什么都明白;明天我再细细告诉你罢!

  说到最后几个字,陶太太已经滚到床里去了,同时吃吃地笑着。

  陶祖泰大大地松一口气,也上了床。然而他没有睡意,他想了一会儿,便又唤他的夫人。可是夫人的回答是呼呼的鼾声。陶祖泰轻轻拉着夫人的臂膊,摇了两摇,夫人哦了一声,翻个身,就又呼呼地打鼾了。

  怎么就会睡得着?陶祖泰纳闷地想。

  把他刚才自己说教时夫人的神态回忆出来再研究,他在黑暗中摇了好几次头。他和夫人睡在一床,然而他们俩精神上像隔一座山,他痛苦地感到孤独。

  他轻轻叹一口气,想道:随她去罢,随他们去罢!但是姓朱的那副轻佻浮薄卑劣的形态在他眼前闪动,他脸上发烧。他心里坚决地说:不能!为了她的幸福,我宁可每个星期六受刑罚!为了我还爱她,我一定要尽我的能力保护她!为了那个人太卑劣,我一定要警戒他!

  陶祖泰想着想着,一面用手轻轻抚着他夫人的身体,好像做母亲的抚拍她的孩子。

  夹竹桃谢了,石榴花开过,枝头已有极小的石榴了,新荷叶像铜子大小浮在水面;这中间,该有多少个星期六呵!而每个星期六,良善的陶祖泰先生挨着怎样的刑罚呵!

  黄诒年夫妇知道陶祖泰在挨受刑罚;甚至于陶祖泰在牌桌底下布置防线(即使陶太太和朱先生是对家的时候,陶祖泰也要布置防线了),也被黄诒年夫妇晓得;黄诒年以为做丈夫做到这个地步,太可怜,黄太太却觉得陶祖泰思想太不开放。女人的爱情发生了变化时,应该任其自然。黄太太屡次这样说。

  可是老陶经济上还得太太补贴补贴呢!黄诒年这样回答自己的太太,便觉得陶祖泰的办法也只有严加防范。

  没有人知道陶祖泰的高尚的理想和伟大的责任观念,即使有人知道了,也不会理解。

  陶祖泰没有朋友可以商量,只好寂寞地负起他的十字架。他忍着痛苦,偷偷地侦伺夫人的举动,要看明白夫人的心到底变化得怎样了。即使不是星期六,他也定不下心来。

  非星期六陶祖泰下班回家,夫人要是闲坐在那里,他就坐在夫人对面,夫人从客堂走到卧室,或是到厨房去看了一看,他就跟在后面,跟来跟去,像个影子;他极少开口,只是阴幽幽地朝夫人看。

  有时夫人和他说东道西,他随口应了几声,忽然又兴奋起来,搬出他的那一套大道理来反复开导他所爱的人了;这一来,便将夫人变成了哑子。

  这使得陶夫人怕极了非星期六,怕极了非星期六

  的丈夫下班回家。

  陶祖泰从不把朱先生问题对陶太太正面提出来,他不愿意正式问他夫人:你爱不爱姓朱的?他觉得要是问到了这一句,那么,紧接下去的行动便应当是他和夫人离开。要不,那就是天下最丑恶的生活。而且他又相信要是他自私而和夫人分手便是害了他夫人了。

  在陶夫人方面,自然也觉得陶祖泰的病根是什么。然而陶夫人想想只觉得可笑,她觉得自己待丈夫还是和从前一样;她喜欢和朱先生打牌,和朱先生说说笑笑乃至游玩,这是事实,但这是因为丈夫只会发神经病,只会对她演说。

  未到汉口以前,她本来不会想到如果丈夫不能陪她玩,她就可以找别人陪她玩;但半年来她看见外场通行如此,她就相信她也犯不着太乡下气。

  她生来是个极随和、极会享福的性格;除了打牌,她从来不多用脑筋,除了打牌,她也从来不知道使心计。陶祖泰最初爱上她的(而且现在还是一样),就是她这特点;然而现在使得陶祖泰苦恼的,也是她这特点。

  有一天是星期五,天黑了,陶祖泰破例还没回家。

  陶夫人和孩子等这位年青的家主回来吃夜饭,等得闷了,陶夫人替孩子折纸人纸马玩。

  忽然陶祖泰垂头丧气进来了。陶夫人一见他,就吃惊叫道:

  怎么?你像只落汤鸡!天又没下雨!

  陶祖泰摇着头,朝屋子里四面看了一眼,似乎不认识这屋子了,然后低声说:

  你去付了车钱罢。我坐车子来的!

  陶太太付了车钱回来,看见陶祖泰仍是那样当路站着,但是弯着腰,抱住了孩子,似乎抱得太紧了,孩子害怕地在哇哇地叫。

  阿哟陶太太也惊叫了,你!还不赶快去换衣服!宝宝也被你弄成个湿人了!

  陶祖泰这才放开了孩子,挺起腰来,阴凄凄地望望夫人,又看看孩子,然后懒懒地上楼去了。

  孩子走到母亲身边。陶太太用手在孩子身上摸了一把,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无事端端又发神经病。算什么?说着,顺手拿起一只纸马,套在食指尖上。

  孩子头发上有几点水珠,也许是从父亲头上滴下来的,映着灯光发亮。

  陶祖泰换好衣服时,夜饭也摆出来了。陶祖泰的脸色并无异样,不过比平时苍白些,他只管低头吃饭,但忽然停了筷,呆怔怔地朝夫人看着;夫人先时让他看着,只装不觉得,可是随即别过脸去,噗嗤地笑了一下。

  这样别转过脸去的姿势,这样脆声的笑,陶祖泰从前是感到十二分受用的,但此时他忽然掉了两滴眼泪。他也别转脸去,可是刚刚看见了孩子头发上那几点发亮的水珠,他随手把这几点水珠拂去,同时又吞吞吐吐说道:

  阿娥,今天,我又几乎自杀了。

  呵!陶太太喊一声,但是吃惊的成分少,恍然

  的成分多。现在是陶太太怔怔地看着她的丈夫了。想想明天又是星期六,呃,星期六,我就觉得,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勇气了,没有再尽我的责任的勇气了。真难受的刑罚!

  陶祖泰低了头说,像犯人招供;他顿了一顿,仰起脸来看着他夫人,又接下去道:

  轨道上碾死,太可怕;我走到江边。我走下水去。可是,可是,水齐到我腰眼,我又觉悟到现在现在还不是我卸担子的日子,我喊救命,心慌得腿也软了。以后就坐车回来了。

  他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

  呵唷!陶太太尖声喊着,丢下碗筷,立起身来就往外跑。

  这倒出于意外,陶祖泰也惊呼着站了起来,但是孩子死命揪住了他,放声大哭,孩子以为爸爸和妈妈要打架。

  陶祖泰急得想抱了孩子去追夫人,但是也不知道是孩子赖着不肯动呢,还是他心慌手软,竟抱不起来了。他只好拥着孩子,叹气顿足。

  然而有人从外来了,是黄诒年夫妇,后边跟着陶太太。

  怎么了?老陶!黄诒年急忙地问。

  没有什么。陶祖泰有气没力回答。

  你太太说你自杀了!黄太太的声音。

  没有呀。神气像要躲赖。我不过是我说今天几乎自杀罢了。

  孩子从父亲手里挣扎出来,跑去揪住了母亲的衣角。

  黄诒年看见陶祖泰确实是好好的,便想走了,但是没有开过口的陶太太忽然叫道:

  不要走!我怕!黄太太,我怕!我睡着了打也打不醒,你想想,天亮我醒来看见他死在旁边,我怕!不要走,黄太太!

  黄诒年夫妇都转脸盯住了陶祖泰看,可是陶祖泰只摇着头说了一句:

  哎,真弄不明白!

  黄太太安慰陶太太,黄诒年对陶祖泰说:

  老陶,你这人,我真不懂。

  哈!陶祖泰怪笑了一声,然后轻声地好像自己问自己:

  懂人,人懂,自己懂,越想也许越难罢?

  那天晚上过了十点钟,黄诒年夫妇方才离开陶家。陶祖泰夫妇殷勤送客,直到大门外。这时的陶祖泰完全和平时一样,谁也不能相信四小时前他几乎自杀;这时的陶祖泰和陶夫人谁也不敢说他们不是一对快乐和气的青年夫妻。

  大约十点半钟,陶家灯火全熄。

  第二天,陶祖泰依旧去办公,只不过迟了半个钟点。一夜睡过,似乎什么全扔在梦乡里了。

  陶夫人偶尔也还因为黄太太的关心的探问而记起那晚上的事,但仿佛已经隔了十多年。

  然而除了星期六,陶夫人更觉得度日如年了。陶祖泰下班时间是下午六点,回家路上大概得有二十分钟,要是到了六点三刻还不见陶先生回来,陶夫人就会感到恐怖。有时她的眼前竟会幻现出一个血淋淋被火车轮子碾成几段的尸体,或是一口湿漉漉像从水里捞起来的白木棺材。

  那时她一阵急剧的心跳,幻象便消失了,她揉一下眼睛,手托着下巴,也会暂时正正经经运用她那素来不用的脑筋:要是当真做起来,可怎么办?买衣衾,买棺材,收殓,这些我都弄不来!真讨厌真麻烦死了!还有,我得带了宝宝回上海,也不得不带棺材回上海,这些事,我都不会弄呵!

  于是她的恐怖便变成了焦躁,她会想起平常不大想到的母亲来:要是妈在这里,就好了。什么都有她去办!从母亲,她也会想到娘家其他的亲人,于是一位堂房侄儿,十七八岁的中学生,在武昌一个教会学校,平日简直不往来的,也被她想了起来。

  可是大门响了,陶祖泰慢吞吞踱进来了,绝对不是血淋淋,连衣服也没湿,陶太太的恐怖和焦躁也便消散,好像已经隔了十多年。

  到第二天的六点多钟,这些恐怖和焦躁依旧要来一遍,然而来势似乎弱些了;因为多过一天就是和星期六更近一天。星期六有牌打,有朱先生,太热闹了,恐怖和焦躁自然不来。

  陶祖泰最怕的是星期六,但是他夫人最怕的是星期一。星期日是这一对夫妇心理上的分水岭。

  陶太太从不把自己的恐怖和焦躁对丈夫说。一则,她不是会抒情的女性,二则,少说话是她的天性,何况因此会引起丈夫的滔滔演说更是她所害怕。陶祖泰呢,除了向夫人说教便不会用家常闲谈来刺探夫人的心曲。他是时时刻刻在研究他的夫人,然而他绝对不用嘴巴,他只用眼睛。他绝对信任自己的眼睛。

  吃过夜饭,睡觉以前,是陶祖泰聚精会神运用眼力的时间。不知他根据哪一派的心理学说,他认为一个女人如果有了心事,一定要在每一天这一个时间内流露出来。然而陶太太居然不怕他看。她自己决不先睡,也不催促陶先生睡。她见丈夫不开口,她也守沉默。她很文静地整理她最得意的新衣服,或者把新近学样买来的一套睡衣试穿了重复脱下折起来(她似乎舍不得穿掉),都做过了,坐下来,她便连连打呵欠。

  在她动动这,弄弄那的时候,陶祖泰的眼光总是跟住她的。有时两人的眼光相遇了,陶太太往往像要躲避大人的小孩子给发见了似的,会发出脆声的一笑。但是往往因她这一笑,会打开了陶祖泰的话匣子,滔滔不断地演说起来,她最怕这一套,因而她除非真真忍不住是不笑的。

  不得不听陶祖泰的演说时,她也能很耐心很和顺地听着。可是不到五分钟,她就打瞌睡了。有一次,陶祖泰摇着她的肩胛,硬不让她打瞌睡,硬要问她:

  人活在世界上到底为了什么?

  啊哟!我不知道,我从来不想,陶太太哀求似的说。我倦得很,只想睡呀。

  说了就睡觉。陶祖泰异常固执,像六年前逼着夫人读那部《复活》。

  那么,陶太太曼声说着,头一低,又像要打瞌睡了,然而猛然扬起脸来,她又接下去,说得对不对,你明天再批评罢:人活在世界上,有得吃时吃一点,有得穿时穿一点,疲倦了睡觉,困了玩玩,犯不着多用心,管东管西。

  这样说来,你没有欲望,没有什么东西你一定要,没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做么?

  陶祖泰郑重地问道,不转眼的看着夫人的脸。

  夫人似乎也颇郑重地想了一想,慢慢地摇着头,但又噗嗤地一笑说:

  那要看是什么时候呀!譬如打牌的时候,我要和,要赢钱!此刻,我只要睡觉!

  哦陶祖泰倒弄得无话可说了。

  陶太太一定要怎样时,确是要看是什么时候的。

  暑假到了,她忽然要怎样起来。

  那一天,不是星期六,忽然那位远房侄儿来了,说是学校放暑假,三两天后他回上海;这话从陶太太的东耳朵管进去,马上走西耳朵管出来了。

  侄儿还没走,不料又来一个客,是朱先生。

  每逢星期六朱先生过江来,极早也得六点半,所以总是先到黄家。三四个月来,朱先生来陶家拜访,这还是第二次呢。

  朱先生看见有客,似乎有点扫兴,但寒暄几句以后,他又兴高采烈地说道:

  巧极了,陶太太,令侄也在,黄太太想来也没出门,刚刚四个人,去打几圈。

  我不会。侄儿推托。

  什么话!年纪青青,没有个不会叉麻雀的!

  朱先生大声叫着,拉住了那位侄儿的臂膊。

  陶太太带笑问她侄儿道:当真不会么?

  我没有本钱。

  迟疑了一下,侄儿这才红着脸回答。

  呵呵哈!笑话!怕什么!本钱你姑妈有!

  朱先生的声音大概街上都听得。

  那时至多三点钟,等到陶祖泰下班回家急忙赶到黄家时,八圈牌已经打过了。陶太太赢进了一些,刚刚抵过侄儿的输出。

  牌局解散,大家闲谈;朱先生说起学校放假,过几天他就要回家乡去在沪杭路一带。

  陶太太听了,心里好像一跳;她纳闷地想道:怎么都要放暑假的!

  那天晚上,远房侄儿在陶家吃饭。陶太太听着丈夫和侄儿谈着船票买了没有那样的话,忽然心里又一跳。从不计算明天如何的她忽然也计算起来了。她觉得从此她的日子要变成天天是星期一;朱先生也是三四天后就要走的。

  她立即说:我也要回上海去看看妈!

  哦!陶祖泰随便应一声,过一会也就忘记。

  但是第二天陶太太就去买了许多东西,都是带回上海去的。陶祖泰下班回来,看见夫人和孩子正在一样一样打开来重新包过。

  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陶祖泰随便问一句,便像疲倦极了瘫在一张椅子里。买的。陶太太笑着说,又指着一只小巧的白铜水烟袋,这是给妈妈的,

  零件太多了,恐怕你的侄儿不便带呢!

  我自己带去。

  陶太太像孩子似的笑起来了,她觉得丈夫真好玩,老是像在那里做梦。

  怎么?你要回去?陶祖泰这才感到意外,从椅子上直立了起来。

  哈哈,不是昨晚上我说过么?陶太太抿住了嘴笑着。

  爸爸,糊涂。妈妈和宝宝回去。孩子也拍着手叫着。

  陶祖泰却毫无笑意。他懒懒地坐下了,不说话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夫人和孩子。他觉得夫人这次兀突的举动颇可研究。可不是,朱先生也要回去?然而夫人的侄儿也要回去,自然一路走了,那又似乎并无可疑。

  陶太太一边包扎东西,一边说:买船票,我弄不来,要你去。宝宝是不用票的。

  呵哎!陶祖泰从沉思中惊醒。船票么?我没有钱。

  月底发薪水,还有十来天呢!你呢?

  买了东西,让我算算,噢。路上零用是够的。

  那么,只好等到月底。

  东西都买好了,又要等到月底!

  陶太太很扫兴似的说,便停止了手里的包扎工作。

  不过,恐怕你的侄儿等不到那么久。陶祖泰沉吟了一会儿说,他忽然又在研究到底是让夫人回去好呢,还是不让她回去。他的研究还没结果,不料夫人忽又高兴起来,说道:

  不要紧。他等不及,让他先走。朱先生不定哪天走,要他多等几天想来会答应的。

  陶祖泰瞪直了眼睛对他夫人看,立即怀疑到夫人和朱先生之间早有预定的计划;并且他又猜想这一切大概全是朱先生出的主意。他觉得夫人太可怜而姓朱的太可恶,他摇着头,叹一口气,低声然而坚决的说:

  不!还是同你侄儿一路走。船票钱,我去试试,预支薪水。

  预支薪水不成功,第二天下午四点钟陶祖泰请假离开办公厅打算找黄诒年借钱。他先到黄家,不料扑一个空,连黄太太也不在。他没精打彩回到自己家里,刚好他前脚进门,跟屁股就来了他的夫人和孩子。

  好了,船票也买好了,今晚上八点钟上船。

  陶太太满面春风报告她丈夫。

  孩子走到父亲跟前,从袋袋里掏出满握的糖果来,仰着脸说:

  爸爸,糖!朱先生买,宝宝的!

  陶祖泰满心糊涂,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在打旋,但是当他知道船票是朱先生代买的,朱先生来过,而且请陶太太和孩子出去逛了一会儿,而且陶太太的侄儿也是今晚上同一条船走,陶祖泰明白了,也心定了,同时又一次断定了朱先生实在太可恶。

  陶太太拿出船票来给丈夫看,是二十号官舱。

  晚上八点钟得上船,陶太太便忙着收拾行李去了。

  陶祖泰失神似的坐一会踱一会,苦心地研究这突然变化的形势。他愈研究愈断定朱先生居心不可测:是朱先生来拜访,是朱先生探得陶太太还没买船票就自告奋勇,然而幸得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陶祖泰觉得自己是在茫茫大海中,唯一的靠傍是这位十七八岁的中学生。

  六点钟光景,黄诒年夫妇来了。听说陶太太和朱先生一起走,这一对陶祖泰的朋友也似乎一怔。但又知道还有陶太太的侄儿,黄诒年和他夫人对看了一眼,便又微笑。

  黄诒年夫妇请陶祖泰夫妇吃过了夜饭,已经快将八点钟。

  黄诒年送上船去。

  找到了二十号官舱,不料里头先有一个男人,胖胖的面孔,正是朱先生。

  陶祖泰赶快再看房门上的铜牌,明明是二十号。他手指尖都冷了,说不出话来。黄诒年也是满面诧异,偷眼看陶太太,可是陶太太的神色却和平常一样。

  没有空房间了。朱先生一脸正经地说。

  老朱!黄诒年走前一步,船票是你经手买的,你不该

  没有房间了,叫我有什么办法!朱先生板起脸回答。

  黄诒年回过脸来找陶祖泰,恰好遇着陶太太的眼光朝他这边看,他就问道:

  陶太太,你觉得怎样?

  什么?哦,随便。陶太太的声音和脸色都跟平常一样。

  孩子吵着要看大兵船。陶太太就带着孩子走到舱外去了。

  这当儿,陶太太的侄儿从人丛里挤过来了。陶祖泰抢上去一把拉住他,就问道:

  你的是几号?

  我是坐统舱的。

  嘿!陶祖泰摇摇头,忽然腿软起来,便坐在陶太太的行李上,瞪直了眼睛朝二十号官舱的铜牌看。

  黄诒年瞧着情形有点僵,只好来硬做主了;他找了船里茶房来问,知道还有三十四号官舱空着,他就叫茶房把陶太太的行李搬到三十四号去。但是陶祖泰坐在那里不动,却要陶太太的侄儿从统舱换到二十号官舱来。

  哼!那不是笑话了?我不乐意,干么我不能舒舒服服一个人一间房?

  朱先生虎起脸嚷着,站到房门口,两手叉在腰间,好像防备人家冲进去。

  陶祖泰装做没听见,没看见,只管催促着那位侄儿。

  钱呢?官舱是官舱的价钱。侄儿轻声说。

  提到钱,陶祖泰呆了呆;他哪里来的钱,他太太的船票还是人家代付的。可是他焦躁地叫道:

  不论如何,你先去搬上来!

  黄诒年觉得陶祖泰这一着也太落了痕迹,可是陶祖泰有神经病,黄诒年就不能不格外同情于他了。把朱先生推进了房里去,黄诒年半劝半责备地很说了几句。这时陶祖泰也已经逼着那位侄儿将行李搬了进来。

  朱先生横着眼睛只是冷笑。

  看着侄儿把铺盖摊好,陶祖泰方才放心,可就想起了钱。他悄悄地对黄诒年说了。黄诒年一摸口袋,糟糕,他也就剩几毛零钱,他苦笑着说:你太太身旁总还有,回头让他们自己解决。

  锣声从外边响了来。这是报告船就要起锚了。

  陶太太和孩子也来了。陶祖泰一面请侄儿帮忙,将太太的行李弄到三十四号,一面叫太太去:

  你换到这边了。清静点。

  陶太太朝三十四号房里望了一眼,点点头还是只说了两个字:随便。

  陶太太回去后隔了十多天,才来了一封平安家书。蚯蚓般数十个字,除了大小平安而外,陶祖泰毫无所得。陶祖泰却回复了一封蝇头细楷的长信,信中重申他的不能放弃责任,要保护他所亲爱的人到底,俾不致有危险,然而假使有比他更好更忠实能力更强的候补者,那他也很愿意从这世界上消灭,敬避贤路。这封信花了陶祖泰两个黄昏。

  这封信,陶太太一定收到,因为是挂号寄的。

  这封信,一定也发生了效果,跟平日陶祖泰对夫人演说时同样的效果:打瞌睡。从此陶太太方面连蚯蚓般的几十个字也不来了。

  陶祖泰又写信给太太那位侄儿。这不是演说了,也不长,然而实足是一张问题表。

  一星期内,侄儿的回信就来了。也不长,然而对于陶祖泰所提出的主要问题竟搁置不答。

  陶祖泰再去一信,除重申前请外,又提了个新问题:

  令姑母近来作何消遣?

  回信也是一星期内就来了。对于陶祖泰第一信中的主要问题却玩起外交词令来了:一言难尽,容后面详。至于令姑母近来的消遣呢,则据称因为有搭子,不过在家打打小牌。

  研究过了侄儿的外交词令和据称以后,陶祖泰不满意,再去了第三封信,其实也不长,不料太太这位侄儿竟也学令姑母的样来:他从此也打瞌睡了。

  正当陶祖泰忙于写信和研究的时候,他所服务的机关里有一点小到并不惹起注意的变化:陶祖泰的上司科长升迁去了,新调来的科长说过了诸位安心供职,以资熟手的训词以后,第五天上,就实行人事整理。陶祖泰跟在众同事的后面,在欢送前科长与欢迎新科长的两次公宴时,派到过两次寿字号的份子。但是现在他的所得却是停薪留职,另候任用。

  这时候,荷花已经开残,有了小莲蓬儿了。

  要是太太不曾回去,陶祖泰虽然停了薪,原也不妨候一下。丈夫的钱袋干瘪时,太太的钱袋会开放一下,这已是历试不爽。但现在却隔离得太远,还是趁手头尚有路费时奔赴太太,在岳家静候罢。

  和黄诒年一度商量以后,陶祖泰便也悠然东下。也是一张统舱票。

  船到南京时,陶祖泰忽然灵机一动,便上了岸。他要找一位在南京有事的好朋友,他有许多事要商量:职业问题,太太的最近倾向,而最要紧的是他自己的如何负责到底。

  不幸那位朋友奉公差遣去了。陶祖泰一算,要是在南京住旅馆等候,钱就不够,只好趁火车先回上海。

  到家时正值黄昏。一进门就听得牌响。在汉口受过的牌桌旁的刑罚一下子都回忆起来了。陶祖泰几乎想倒退出去。他硬着头皮走进去,电灯光刺得他眼睛发花。有人唤他的名字,听声音知道是岳母;有人拉他的手,从感觉上知道是自己的孩子。他的心似乎温暖了一些,眼睛也看得明白了;坐在他岳母对面的,正是他的夫人,另外两位不认识,然而都是女客。

  陶祖泰完全定心了,听得太太问他怎么你来了,就口齿分明地回答道:

  临走前我寄你一封信,没有收到么?

  太太似乎一怔,但随即哦了一声,脸红红的笑了一笑;忽然她急口说:六筒么?碰,碰!

  陶祖泰那封临走前发的信,昨天下午到了陶太太手里,但可惜这信又是长了一点,陶太太拿到手里就打呵欠,竟没有读完,后来就忘记了。

  陶祖泰认为此信还没有送到,就说;

  局里换了新科长我没有事了想想还是回来了另外设法

  觉得似乎只有岳母大人在用了半只耳朵听他,陶祖泰也就不说下去了。陶祖泰每次有事的期间,至多八个月,他的岳母和太太早已看惯了。

  体谅着姑爷路上辛苦,老太太提议再打八圈就散局。

  陶祖泰觉得夫人跟从前一样文静,慢条斯理,少说话,有时抿嘴笑笑。不过好像胖一点,脱去长衣后尤其显得胖了,尤其是腹部。

  夫人接待陶祖泰的态度一切都好。

  第二天上午,陶祖泰去拜望夫人那位远房侄儿。一言难尽的内容到底面详了;侄儿吞吞吐吐说:

  那天你们走后,茶房就来要我补买官舱票,补买票啦,我,我找姑母;姑母,打开钱袋一算不够

  嗯,不够陶祖泰的眼光盯住了侄儿的嘴巴,呼吸急促。

  不够啦嗳嗳问朱先生,朱先生也说没有,没有啦,我,我没有法子,只好,只好搬回统舱

  你姑母呢?陶祖泰透不过气来似的问。

  姑母,姑母,那时,姑母在三十四号。侄儿低下头去,避过了陶祖泰的针尖似的眼光。

  陶祖泰松一口气,两手搓着:

  后来呢?

  后来,后来么?我不大明白。我在统舱。

  你不必瞒我!陶祖泰的呼吸又急促了。

  好像,好像,姑母又搬回二十号。

  陶祖泰的眼皮一跳,看出来的东西就都有一圈晕了;他心里还是清楚的,有许多问句在那里涌腾,然而心尖上似乎有一缕又丑又冷的东西冲到他脸上,他的嘴唇发抖了,说不来话。

  略略抖得好些时,他像自己作不来主似的连连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离开了那位侄儿。

  他在街头游魂似的走着。侄儿那些话,倒好像忘记了,他心头一起一落的,只是两个老观念:逃避呢,还是负责到底?他不自觉地兜了许多圈子,但也许因为脚下的习惯,终于不自觉地走到了家。

  这已是午后一点多了,家里静悄悄,老太太,夫人,孩子,都在困中觉。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陶祖泰的大衫粘在背脊上,可是他的手指尖却冰冰冷。

  他游魂似的飘到夫人跟前,看见了侧身朝里睡着的夫人,他忽然像醒了;侄儿说的话一句句都记得,尤其糟的,他也记起了昨晚上夫人很好的接待他。

  这两种回忆夹在一起,他又抖起来了,他害怕,他觉得夫人是个大魔术家,他不敢用手去碰夫人的身体了,可是他的脚像钉住了在那里离不开,他又打定主意,不能不有几句话。他只好唤他夫人醒来。

  陶太太翻身朝外,没有张开眼睛,嘴里却是唔唔地应着。

  起来!有几句话!陶祖泰说,把全身力量都提到舌头和嘴唇上。

  呵噢陶太太又应着,眼睛张开了一半,乍觉得丈夫的神气古怪,便噗嗤地一笑,可是笑亦只笑了一半,她就辨出丈夫的神气古怪中有可怕,她的眼睛就睁得大大的了。

  她迟疑地问:

  你吃过饭了么?

  问你:怎么你又搬回二十号?

  陶祖泰这一问和太太那一问是同时出来的,太太显然没有听清,只觉得丈夫的嗓子逼得太尖,尖到刺耳朵。她怔怔地望着她丈夫。

  你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又撤回二十号官舱?哦哦太太爬起来,脚尖勾着拖鞋:那个么?嗳嗨,后来,后来,快开船了,那个三十四号官舱,也有男客住进来,狠狠怕怕,像军界,我一想,到底朱先生是熟人,就搬回去了。

  陶太太说着后半那几句时,一边喝着茶,虽然陶祖泰的两条阴森森的眼光一秒也没有离开她的面孔,然而她的脸色竟还和平常一样。

  她的确没有撒谎,而且她也觉得搬回二十号不算怎么一回事,到家以后,早就忘了。

  陶先生倒没有了主意了。他坐下了,低着头忖量该不该再问,譬如你和姓朱的同在一房做些什么?可是要问到这些,陶祖泰就不是陶祖泰了。太太呢,还是照常文静陪坐在一边,不说话。

  终于得了一个主意,陶祖泰轻轻叹口气,正想从本来呢,轮船里单身女人和单身男客合一间房也不算什么,只是姓朱的为人这么开头,不料楼下忽然叫起阿娥姐来了,并且豁剌剌一片牌响,陶太太应一声,不慌不忙看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动,就翩然走了。

  楼下是牌响,楼上是陶祖泰踱方步的脚步响。他已经踱了一圈牌的时光了。他所研究的,还是没有结论。

  忽然他的孩子轻手轻脚进来了。陶祖泰朝孩子看了一会儿,就蹲下身去,拥着孩子轻声问道:

  宝宝,乖些,同爸爸说朱先生,和宝宝,妈妈,同船的,朱先生,来过么?

  孩子歪着头,摇摇头,却又说:来过。

  什么时候来的?

  下半天。

  咳,不是,哪一天来的?

  孩子摇头了,但小眼睛转了几转,忽然拉着陶祖泰走到窗前的方桌边,指着桌子上一只玩旧了的绒布老虎说:老虎,外婆还没买给宝宝。

  朱先生来了打牌么?

  不打。

  这一回答,出乎陶祖泰的意外,他技穷了,正想换一方面问,譬如妈妈和朱先生在船上做什么?可是孩子倒自动的说起来了:

  妈妈拿洋钱还朱先生,朱先生不要

  嗯,妈妈就不还了罢?

  妈妈也不要。钱放在茶几上。

  哦?

  后来,朱先生拿了,朱先生请妈妈去看戏。

  呵呵,外婆去么?

  外婆不在家。

  哦宝宝去么?

  孩子摇摇头。陶祖泰心跳了,一时有许多问句塞在喉咙口,倒说不出来了。孩子爬上一张凳子,要取那绒布老虎。陶祖泰顺手拿给孩子,便又问:

  妈妈去看戏,几时回来?

  孩子正玩着老虎,不回答,但到底像又记得了,转过身去,指着他自己的小床说:

  宝宝睡了,妈妈来,宝宝醒了,妈妈给宝宝一粒洋糖。

  陶祖泰的心抖得有点痛了,闭了眼睛,暂时没有话。再张开眼睛,孩子已经走了,陶祖泰瞪直了眼睛,朝房里四处瞧。他无目的地动着桌子上的什物,无目的地抽开一只抽屉,又拍的关上了;抽开又关上,好几次,忽然一个呼声惊醒了他:

  啊哟!你闷在楼上不热么?到底下去罢!

  这是陶太太。这回陶太太的声音有点异样。但是陶祖泰没有注意,太太拉他,他就跟着下去了。

  楼下的战友,除了老太太,还是昨天那两位不认识的女客。陶太太忽然一定要丈夫代几副,陶先生一定不肯,就坐在太太身后,跟在汉口时一样。

  陶太太本来是输的,现在却转了风了。她兴高采烈起来了。坐在她背后的陶祖泰独自胡思乱想,忽然乱丝中跳出个丝头来:太太从没要他代打牌,刚才要他代,那不是怪?而且太太打牌正吃紧,偏又巴巴地上楼来拉他下去散闷,也是怪?

  这两个怪使得陶祖泰若有所悟,就坐不住了。他悄悄地踅到楼上,悄悄地有目的地开抽屉开衣橱了。

  他在床前夜壶箱的抽屉里看见了自己那封长信和另一封也是自己的不大长的信。他又看见几封久远的旧信,都是朋友写给自己的。他正要将抽屉关上,眼光在那封长信的封皮上无意地一瞥,忽然忆起在汉口时写这封长信时的心情来了。这信是他的得意之作,虽然只能使太太打瞌睡。他惘然拈起这厚重的封套来,惘然抽出信来了。然而猛吃一惊,他看见竟不是他的笔迹。再一看,他的长信也在,可是另外多了一封信,也颇长。

  他刚看了开头的称呼,心就别别地跳。他来不及似的一目扫下去,他头上像加了个紧箍;最后,他一仰身就倒在床上,咬着牙齿挣扎出一句话:有那样的无耻,丑恶!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不但明白了太太和朱先生在船上做些什么,也明白了宝宝说的朱先生请太太去看戏,实在是做什么,宝宝醒来看见妈妈时实在天已经亮了;不过他也明白自这一次后朱先生就不在上海回他自己的家乡去了。

  陶祖泰迷乱痛苦了一会儿,倒反定心了些。现在他的情绪单纯化了:他恨自己的太太和朱先生;他也鄙视自己的太太和朱先生!

  终于又变成了只有鄙视。不要脸!这样的信也写得下!他想,顶淫的淫书也不过如此!不要脸!想不到她会做那些丑态,我从没见过她会那样下作!

  他大彻大悟地对自己赌咒:不值得,不值得我的操心,我的保护!算了,一身无牵无挂了!

  他坐起来,瞪着眼直视,好像要最后一次认识这房,这一切家具和什物。陶太太忽然悄悄地掩进来了。她的眼光立刻盯住了陶祖泰手里那封信,这时她脸上略红了一下。她嘴里响了一声,似乎是叹气,就坐在一张椅子里,低着头,好像一个低能的小学生等候老师责罚。

  陶祖泰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眼里了,他盯住了夫人看,他料不到夫人只这样坐着不作声,他想骂,但骂出口来时却竟单单骂了朱先生:

  简直是流氓,拆白党,畜生,狗

  奇怪的是陶太太对于这样的恶骂竟毫无感应,好像被骂的人她压根儿就没认识。

  陶祖泰走近他夫人一步,好像恨又好像怜悯似的说:

  在汉口的时候,我怎样说过来?我怎样为你打算?可是你半点口风也不露!你骗我,你骗了我半年了!

  呵呵!陶太太忽然站起来,在汉口,不骗你。嗳,嗳,我像做了一个梦,我像做了梦。

  因为是侧面,陶祖泰此时猛然看清了昨晚乍到时他所觉得太太的胖一些实在只是小腹隆起,是身孕。他像受了一针似的打个冷噤就指着太太的肚子冷笑说:

  这就是凭据。还说不骗呢!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他转身就走。他听得太太叫道,是你的,是你的!他听得一声响,他忍不住回头一看,太太伏在桌子上在哭了。他脚下停住了。但是又一转念到底一直走了。

  陶祖泰从岳家走出,并没有一定的计划,也无处可去。在他认为只有姓朱的居心不良而自己的亲爱的尚属洁白的时候,他以保护太太负责到底为壁垒,颇可安心在太太家里住下去。可是发见了姓朱的长信,他觉得没有理由再挑这副担子了。

  他的心里安静了些,然而肚子却吵闹起来,于是信步走进了一家小馆子。

  一边等饭菜,一边又摸出姓朱的那封信来看。经过创伤的人忍不住要去摸摸伤疤,陶祖泰此时也是这种心理。

  看到一半多,他鄙夷地摇摇头,就把信折起来,恰好饭菜也来了,他就吃饭。想不到,有那样下作!他嚼着饭,心里说。当然,他和夫人的同居生活虽非古圣贤那么文雅,可绝不像姓朱的信上描绘得那么不堪。

  他再看那信了,这一次的心理是要看明白这一双狗男女到底有多么丑恶。他一边吃饭,一边慢慢地看。然而这一次那信上的描绘却欧化起来,一边是主动,又一边是被动;她倒好像中了催眠术!陶祖泰心里飘过了这样一个意思。这一次,他才发见信纸反面也有字,寥寥数行,可是他看了就又心跳了。手里挟了筷子扶着头,他想着:难道她那时真在被催眠状态么?不然,岂有发生了关系以后就把那人完全忘记了?

  陶祖泰的平静的心忽又扰乱起来。新发见要求他把当面的整个形势重新估量了。

  嗯!他不了了之,把姓朱的那封信收进封套,顺手却把他自己那封长信抽了出来。他读自己这得意之作了,他一边读,一边又心跳起来,这里句句话都像是另一人在教训他自己!伟大精神的人,常常会宽恕人的,即使是已经犯罪的人。而况犯罪者是被动,是在催眠状态。

  只是姓朱的实在可恶!陶祖泰反复这样想,心像一个钟摆。

  饭吃完了。他对着空碗碟出神。堂倌送过账单来,陶祖泰依然对着空碗空碟子出神。堂倌又来把空碗空碟子收去了。陶祖泰就对着油腻的桌面出神。堂倌站在面前不走了。陶祖泰这才省悟过来是在饭店。他看着账单,同时把口袋里的钱一古脑儿掏出来。他机械地本能地把手里的角票和铜子拼凑成账单上那个数目,就走出了饭店。

  无意地看了看手里仅存的几毛钱,他兴奋地对自己说:是姓朱的可恶!我的责任不能卸,我还是保护她,免得有更进一步的危险!

  于是走了回家的路。但经过一爿小照相馆时,他忽然灵机一动,走进去把姓朱的那封信拍了照。当照相师看着那封信做个鬼脸,又朝陶祖泰笑了一笑时,陶祖泰又懊悔不该多此一举,并且觉得这个照相师侮辱了他,也侮辱了他的夫人。然而已经拿出来,不拍也是不必要了。

  从照相馆出来,陶祖泰已是不名一钱。他为什么要把那信拍照,自己也不明白;他总觉得不能不留个底。

  回到家时,太阳正落山。家里意外地寂静。老太太在楼下哄着外孙,告诉陶祖泰:阿娥姐身上不大舒服。

  陶祖泰觉得这话听在耳朵里怪受用。他看见夫人果然在床上,可是脸的神色仍跟平常一样。

  唉!一见了丈夫,陶太太吐出这么个声音来,似乎是惊异,又似乎是放心了,然而也好像有点慌。

  陶祖泰一声不响,走到夫人跟前,就从口袋里取出拍过照的那封信,放在夫人手边。

  陶太太乍不知是什么东西,手一抖,看明白了原来是那封信时,拿起来就一条一条撕碎。撕到最后一条,陶太太轻声说:

  不骗你,是你的是你的。

  陶祖泰知道夫人()这话是指的什么,心里忽然又酸痛起来,可是摇了摇头,只回答道:算了吧!

  嗳,哟!真不骗你陶夫人坐了起来,是你跳长江没死那夜有了的!陶夫人忽然掉下眼泪来。

  陶祖泰好像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走近夫人一步,极低的声音颤抖着问道:

  那么船上船上是第第一次?

  呵!我像做了一个梦,一个梦

  哦梦陶祖泰忽然也掉下眼泪来。

  

茅盾作品_茅盾散文 茅盾:水藻行 茅盾:小巫

  茅盾:五月三十日的下午

  这是一个闷热的下午,这是一个暴风雨的先驱的闷热的下午!我看见穿着艳冶夏装的太太们,晃着满意的红啧啧大面孔的绅士们;我看见太太们的乐园依旧大开着门欢迎它①的主顾;我只看见街角上有不多几个短衣人在那里切切议论。

  ①太太们的乐园原为法国作家左拉以近代大规模的百货商店为描写对象的小说名,作者在这里借用了这个词。

  一切都很自然,很满意,很平静,除了那边切切议论的几个短衣人。

  谁肯相信半小时前就在这高耸云霄的太太们的乐园旁曾演过空前的悲壮热烈的活剧?有万千争自由的旗帜飞舞,有万千打倒帝国主义的呼声震荡,有多少勇敢的青年洒他们的热血要把这块灰色的土地染红!谁还记得在这里竟曾向密集的群众开放排枪!谁还记得先进的文明人曾卸下了假面具露一露他们的狠毒丑恶的本相!忘了,一切都忘了;可爱的驯良的大量的市民们绅士们体面商人们早把一切都忘了!

  那边路旁不知是什么商品的门槛旁,斜躺着几块碎玻璃片带着枪伤。我看见一个纤腰长裙金黄头发的妇人踹着那碎玻璃,姗姗地走过,嘴角上还浮出一个浅笑。我又看见一个鬓戴粉红绢花的少女倚在大肚子绅士的臂膊上也踹着那些碎玻璃走过,两人交换一个了解的微笑。

  呵!可怜的碎玻璃片呀!可敬的枪弹的牺牲品呀!我向你敬礼!你是今天争自由而死的战士以外唯一的被牺牲者么?争自由的战士呀!你们为了他们而牺牲的,许也只受到他们微微的一笑和这些碎玻璃片一样罢?微笑!恶意的微笑!卑怯的微笑!永不能忘却的微笑!我觉得我是站在荒凉的沙漠里,只有这放大的微笑在我眼前晃;我惘惘然拾取了一片碎玻璃,我吻它,迸出了一句话道:既然一切医院都拒绝我去向受伤的死的战士敬礼,我就对你和死者伤者同命运的你,致敬礼罢!我捧着这碎片狂吻。

  忽地有极漂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道:他们简直疯了!他们想拚着头颅撞开地狱的铁门么?我陡的转过身去,我看见一位翘着八字须的先生(许是什么博士罢)正斜着眼睛看我。他,好生面熟;我努力要记其他的姓名来。他又冲着我的面孔说道:我不是说地狱门不应该打开,我是觉得犯不着撞碎头颅去打开而况即使拚了头颅未必打得开。难道我们没有别的和平的方法么?而况这很有过激化的嫌疑么?我们是爱和平的民族,总该用文明手段呀。实在最好是祈祷上苍,转移人心于冥冥之中。再不然,我们有的是东方精神文明,区区肉体上的屈辱何必计较哈,你想不起我是谁么?实在抱歉,我听了这一番话,更想不其他是谁了,我只有向他鞠躬,便离开了他。

  然而他那番话,还在我耳旁作怪地嗡嗡地响;我又恍惚觉得他的身体放大了,很顽强地站在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又看见他幻化为数千百,在人丛里乱钻;终于我看见街上熙熙攘攘往来的,都是他的化身了,而张牙舞爪的吃人的怪兽却高踞在他们头上狞笑!突然幻像全消,现出一片真景来:那边站满华人的水泥行人道上,跳上一骑马,驮了一个黄发碧眼的武装的人,提着木棍不分皂白乱打。棍子碰着皮肉的回音使我听去好像是:难道我们没有别的和平的方法么?我们有的是东方精神文明,区区肉体上的屈辱何必计较!和平方法呀!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名词。可惜对于无条件被人打被人杀的人们不配!挨打挨杀的人们嘴里的和平方法有什么意义?人家不来同你和平,你有什么办法呢?和平方法是势力相等的办交涉时的漂亮话,出之于被打被杀者的嘴里是何等卑怯无耻呀!人家何尝把你当作品等的人。爱谈和平方法的先生们呀,你们脸是黄的,发是黑的,鼻梁是平的,人家看来你总是一个劣等民族,只有人家高兴给你和平,没有你开口要求的份儿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信奉这条教义的谟罕默德①的子孙们现在终于又挺起身子了!这才有开口向人家讲和平办法的资格呵!像我们现在呢,也只有一个办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甘心少,也不要多!

  ①谟罕默德通译穆罕默德(Muhammad,约570-632),阿拉伯半岛麦加(今沙特阿拉伯西北部汉志境内)人。伊斯兰教的创立人。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两句话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回旋;我在人丛里忿怒地推挤,我想找几个人来讨论我的新信仰。忽然疏疏落落的下起雨来了,暮色已经围抱着这都市,街上行人也渐渐稀少了。我转入一条小弄,雨下得更密了。路灯在雨中放着安静的冷光。这还是一个闷热的黄昏,这使我满载着郁怒的心更加烦躁。风挟着细雨吹到我脸上,稍感着些凉快;但是随风送来的一种特别声浪忽地又使我的热血在颞颥部血管里乱跳;这是一阵歌吹声,竹牌声,哗笑声!他们离流血的地点不过百步,距流血的时间不过一小时,竟然歌吹作乐呵!我的心抖了,我开始诅咒这都市,这污秽无耻的都市,这虎狼在上而豕鹿在下的都市!我祈求热血来洗刷这一切的强横暴虐,同时也洗刷这卑贱无耻呀!

  雨点更粗更密了,风力也似乎劲了些:这许就是闷热后必然有的暴风雨的先遣队罢?

  1925年5月30夜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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